《星际公民》是一场「众筹骗局」吗？

2012 年，开发过《银河飞将》《自由枪骑兵》等不朽之作的知名游戏制作人克里斯·罗伯茨（Chris Roberts），提出要制作一款能在太空自由探索的史诗级游戏的构想，这便是《星际公民》（Star Citizen）最初的由来。6 年过去了，这款游戏的热度依然不减，尽管《星际公民》至今仍没有中文版，但百度「星际公民」贴吧里拥有 11 万关注者和数十万的发帖量，关于游戏的热情讨论在这里时常上演。

与这些热切关注者形成对比的是，在一些国内外的主流媒体上，你时常可以见到的相关报导却呈现出不一样的风格——《众筹 1.59亿美元，〈星际公民〉或成烂尾项目》《目标 2 亿元，〈星际公民〉还在继续筹资？》。在路人眼里，这场旷日持久的边筹资边开发的马拉松似乎注定是一场「骗局」。

「骗局」的由来

《星际公民》的诞生跟众筹的兴起息息相关。由于项目没有依托任何大公司的投资，而是以克里斯·罗伯茨自己拥有的独立开发公司 Cloud Imperium Games 主要进行制作，因此资金的来源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2012 年 10 月，《星际公民》选择在 Kickstarter 平台开始首次众筹，玩家反响格外强烈，之后便不断打破各种众筹纪录，2017 年，《星际公民》在 Kickstarter 上的众筹金额超过了平台内其他所有游戏的总和。

到了 2018 年，《星际公民》已经实现了看似不可能的目标：截至 8 月 24 日，游戏众筹金额达到了 1.92 亿美元（约合 13.2 亿元人民币），尽管在达到 6500 万美元之后，制作者没有提出新的众筹目标，但众筹金额突破 2 亿美元已经指日可待。和游戏立项时人们的期望值相比，这些成就都是前无古人的。而另一方面，由于游戏始终没有正式发售，关于《星际公民》的质疑也渐渐浮出水面。

《星际公民》众筹页面

立项 6 年、筹款近 2 亿美金，游戏完工依然遥遥无期，有些玩家将游戏戏称为「卖船神教」——在游戏开发了一段时间后，《星际公民》将出售宇宙飞船作为筹集资金的方式，有时飞船尚未制作完成，仅放出一张概念图就会要价几百上千美元，但依然有大量玩家买账。

买账归买账，随着时间推移，玩家对游戏是否会在制作完成时已经过时的担忧也在渐渐增长。有人这样描述自己的担忧：「在 2006 年开发一款智能手机可能听起来会很酷，可如果这款手机拖到 2018 年才做出来，那参照系可就完全不同了。」

进度缓慢、版本迭代一再跳票，罗伯茨的团队还暴露出了管理上的问题，开发人员不断闹出内部纠纷，又不断整合，这都是令人十分担心的。好在罗伯茨并未携款跑路——这曾是一些玩家最大的担忧——他依然带领着世界各地的近 500 名员工工作着。截止到目前，《星际公民》已经更新到了 3.2.2 版本，在最近一次大的功能更新中，制作组为游戏添加了采矿系统，并计划在 10 月份更新的 3.3 版本中增加环境混合渲染器和网络优化等功能。

Cloud Imperium Games 已经将版本更新计划清晰列出

看起来，在经历了此前几年的退款风波、财政漏洞、工作人员磨合等问题后，自 2016 年开始《星际公民》的开发已经进入正轨，在「Star Citizen: Around the Verse（ATV）」「Star Citizen: Reverse the Verse LIVE（RTV）」等各种视频频道，官方每周都会放出几个视频向玩家坦诚地汇报游戏制作进度。在玩家中，较为乐观的说法是，游戏大约会在 2022 年左右完工，悲观的看法则认为，这款游戏可能永远无法完成。

资深玩家们是怎么看的

不容忽视的一点是，《星际公民》尚未完成就已在全球吸引了超过 200 万名玩家注册。这些被吸引的玩家，有的从小浸淫于「星球大战」「星际迷航」等影视剧，对太空探险题材情有独钟，他们大多玩过《星战前夜》，可能还对《无人深空》抱有过期待，在得知《星际公民》「在宇宙间自由探索」的概念后，很难不被吸引；有的玩家则是制作人的铁杆粉丝，玩着《自由枪骑兵》长大的孩子们在听到罗伯茨的呼唤后很难不慷慨解囊；有些人则是在此前几年中被《星际公民》色香味俱全的「饼图」吸引，或看了某些报道后对游戏产生了兴趣，这些人有的热情支持众筹，有的保持着观望状态，静待游戏完工。

因为片中包含的各类天马行空的想象、精密的世界观、大量的硬科幻元素以及无微不至的人文主义关怀，《星际迷航》在欧美是最受欢迎的科幻作品之一

可能很多人想不到，《星际公民》最大的玩家群体集中在欧洲，尤其是德国，很多人也同样想不到，在中国也有许多《星际公民》的拥趸——贴吧里的人气就是证明，尽管在 200 万《星际公民》玩家中中国玩家大约只有 3 万，真正在玩游戏的还要减半。

这个数字是心亚告诉我的。心亚自称是《星际公民》中国玩家的「新手指导员」，游戏进度、背景故事、基本键位和技术讲解都在她的指导范围内，至今已有数百人经她指引，入了《星际公民》的门。除了游戏方面的讲解，心亚还会给新手玩家澄清一些错误的科普和报导。「各方面，我就没见过多少对的，连百度百科都不对。」关于《星际公民》的报导中大量添油加醋，甚至歪曲事实的内容让她大为不满。

作为克里斯·罗伯茨的忠实粉丝，心亚是从小玩着《银河飞将》和《自由枪骑兵》长大的。在一次浏览游戏开发者大会的相关新闻时，心亚扫到了《星际公民》的相关消息，虽然不认识罗伯茨的脸，但对于这个名字她感到无比熟悉。在欧美地区，罗伯茨的《银河飞将》一度是装机必备游戏之一，如果连罗伯茨的游戏都没玩过，是没资格自称太空科幻游戏玩家的。心亚认为，《星际公民》有今天，老玩家们的情怀是罗伯茨得到支持的最大原因。

2003 年发售的《自由枪骑兵》至今仍吸引着众多玩家

在心亚看来，《星际公民》目前呈现出的设计理念并不算新颖，《银河飞将》和《自由枪骑兵》的各种元素在这里都得到了继承和增强，却没有特别新鲜的东西，她认为这其实是有些遗憾的。心亚现在最期待游戏的不是网游《星际公民》，单机剧情游戏《42 中队》（Squadron 42）才是她长久以来最想玩到的。

在《星际公民》被以各种噱头进行宣传之后，许多人只知《星际公民》而不知《42 中队》，事实上，制作以宇宙探索为背景的单机游戏《42 中队》也是罗伯茨最初众筹时提出的概念，这份众筹在 2012 年当年就已完成，同时，罗伯茨也打算扩大规模去发展开放的多人模式，这便是现在《星际公民》的由来。换句话说，《星际公民》和《42 中队》是两个独立制作的项目。

比起《星际公民》，目前《42 中队》透露的信息更少

对于舆论上经常出现的「《星际公民》是个骗局」的说法，心亚表达了强烈的不满：「都 6 年了，他们就不能换个说法吗？」在她看来，众筹本身就是为了支持游戏长久开发，尽管走了不少弯路，但制作组把钱花到了该花的地方，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个骗局。对于外界格外关注「骗局」的行为，她也感到很不解：「难道（游戏）出不来更多的不是伤心和遗憾么？对于人们理想中的太空冒险题材游戏，《星际公民》算是最有可能变成现实的了，如果连这样都完不成，那么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做完一个太空探索游戏？」

「所以你对游戏完成有信心吗？」

「我对《42 中队》完成有信心，《星际公民》能做到哪就做到哪。」

在经过长时间的等待后，有类似心亚这种「能做到哪就做到哪」想法的玩家不在少数，矿工也是其中之一。

与游戏立项之初就奔着罗伯茨名头而来的心亚不同，矿工在 2014 年才听说《星际公民》这个「项目」，经过两年的观望之后，他在 2016 年正式「入坑」。时间虽不算早，但投入却一点儿不低——矿工目前已经为《星际公民》花费了超过 28000 美元，其中 27000 美元用在了购买船包「Legatus Pack」（军团长）上，此包包含 117 艘飞船、163 项道具以及皮肤，规模之大，蔚为壮观。「Legatus Pack」刚推出时在媒体和玩家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当时，指责制作组「越骗越大」者不在少数，但矿工并不认同这一说法。

售价 27000 美元的「军团长」

作为全球为《星际公民》消费超过 1 万美元的 128 人之一，矿工直言，他一开始就是冲着能玩到《42 中队》来的，网游《星际公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添头。抱着他这样想法的玩家不在少数，虽然消费上万者寥寥，但投入几百、上千美元的玩家在《星际公民》中随处可见。在他们眼里，《42 中队》或者说《星际公民》已经不再是款简单的游戏，而是一个与太空冒险有关的梦想。罗伯茨想着做出一款自由的、划时代的太空探险游戏，这与他们的梦想刚好相符，于是便出手相助。至于游戏会不会烂尾的问题，矿工表示他不是没想过，「成功了就是梦想实现，失败了不过就当一场梦」。

在《星际公民》中消费超过 1 万美元可以在游戏中领取 F8C 战斗机，目前全球仅有 128 人拥有这艘飞船

话虽如此，但没人真愿意接受花了几万美元却只是场梦的结果，矿工乐观地表示，近两年《星际公民》的开发速度越来越快了，他们作为玩家，心态也越来越平和。每当版本更新时，他就会上线体验新内容，并向制作组提交 Bug 信息，体验完新版本，和其他玩家一起探讨未来的更新项目或者商讨将来可能会在游戏中使用的战术也为他提供了不少乐趣。颇有些画饼充饥、苦中作乐的味道在。

心态平和同时善于脑补，是目前《星际公民》老玩家的普遍特点，若非如此，他们也别无选择。同时，和所有小圈子一样，他们对所有真正想了解《星际公民》的新人都充满了热情。

在 2014 年接触《星际公民》时，Ray 还是个《星战前夜》玩家，从贴吧的相关推荐中他扫到了《星际公民》的相关信息，并就此入坑。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投入了 1000 多美元，手上也拥有了克拉克、巴奴、猎户等几艘飞船。对于游戏目前的完成度，他并不十分满意，但又觉得 2018 年游戏的项目规划做得不错：「总得来说饼画差不多了，现在该圆（饼）了。」Ray 认为，游戏进度之所以如此缓慢，主要是在 2015 和 2016 两年，制作组推倒重建了很多项目，浪费了一些时间和资源。

那段时间，也有不少玩家因为看不到游戏完成的希望选择出坑，退款和卖号者皆有，这一行为也被留下的玩家们称为「叛教」。这部分退出的玩家组织形成了「星际公民交易吧」，虽然发帖频率不高，但每位船长在变卖家当时恐怕心里都不太好受。

据估计，约有 10% 的玩家选择了卖船退游

Ray 告诉我，《星际公民》现在给他的感觉更像是社交平台，每周在有人开黑的前提下，他最多会花三四个小时在游戏中，基本也是以边做任务边聊天的形式在线，游戏目前已有的无缝登陆、任务管理器、自定义装备等功能虽好，但内容终究有限，他期待着跨星系、自由贸易、工业探索等内容完成的日子。

对于「《星际公民》是骗局」的说法，他是这样回应的：「无论是不是骗局，他都会是游戏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我很荣幸能参与其中，并且结识很多有意思的人。」

以上几位《星际公民》玩家在采访中都展现出了不小的科普热情，可谓知无不言，不过也有一位受访者，在我提出「如果游戏烂尾你会怎么办时」将我拉黑了，并在一个玩家交流群内对我大加嘲讽。后来我得知，他认为我是想套他的话，借机抹黑游戏。当了解到我想如实表达玩家们的愿望后，他表示如果我能够做到，就愿意向我道歉。当真是性情中人。

并非所有人都对游戏制作完成持乐观态度。有玩家指出，现在《星际公民》所面临的问题已经不是主观欺诈与否，而是客观上是否能将罗伯茨庞大的愿景实现这一问题。他认为游戏的争议点表面上是进度，实际上是长久无法确定核心玩法，游戏现有的挖矿、射击等玩法都有些浮于表面，归根结底，《星际公民》缺乏一个核心驱动力。只要核心玩法一日不定，他就无法看好这个游戏。即使在玩家群体内部，也有不少人认为这一说法有一定道理。

那么，这是一个「骗局」吗？

如果将《星际公民》定义为一场「骗局」，是有失公允的。即使《星际公民》在制作上存在各种问题，比如制作组没有固定的策划，游戏不断在扩张规模，增加新系统、新功能，玩法也一直在变，可是从制作组到克里斯·罗伯茨本人仍旧兢兢业业，要把这个项目推进下去，这与怀着不纯粹的动机、以捞钱为目的开始这个项目有本质的区别。

CaesarZX 是另外一位克里斯·罗伯茨游戏的爱好者，「2012 年项目开始第一个礼拜就交了 150 刀」，从《星际公民》公布开始，他一直维持着对项目的高度关注。几年来，因为持续获取了海量信息，他对许多外界的质疑感到不可思议。

「给人造成这个印象的唯一原因就是周期太长，而且不公布发售日。」CaesarZX 解释说，「能拖那么久，关键是因为他们还是个独立公司，没有母公司和大股东的压力，唯一的压力，来自玩家。玩家希望他们能做到完美，所以给予的时间是无穷多的。」一般受众，或者非《星际公民》玩家会有这种印象，恰恰是因为他们不关心这个游戏，信息的获取不对等，又轻信网络上不负责任的消息。「因为关心的人都知道，整个开发过程几乎是透明的，每星期甚至过几天就有一次视频汇报进展。」

CaesarZX 说，再算上大量的论坛交流活动，开发几乎是半开放式进行的。开发组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离外界的监控，很难想象这些行动都是为了骗钱而做给玩家看的。因此很多时候，愿不愿意相信这是「骗局」，取决于一个人是否了解，以及他是否愿意去了解真相。

舆论上长久以来夸大的说法，和大众面对不解事物时的本能反应，造成了《星际公民》在大众当中有些尴尬的口碑。即使如此，在国内，许多玩家顶着高延迟、无汉化的压力依然等待着游戏的完工。

他们中的许多人曾试图向大众解释「《星际公民》已经做了 50 多 GB 的游戏内容，虽然进度不快，但和骗局有本质区别」，但却很少有人对这些感兴趣。并且，围观群众们往往会用一句「还不是没做完」来打消他们继续交谈的欲望，这也导致不少玩家认为，向围观者澄清真相只会招来更多的嘲笑。说到底，玩家本身也不认为《星际公民》如今的完成度具备很强的说服力，并且对于游戏是否能够完成没有十足的信心。

「在做着呢」

「当年马斯克造火箭时，也受到了不少嘲笑。罗伯茨的《星际公民》也是同样道理。他们不了解罗伯茨太空游戏教父的地位，所以觉得这是扯淡。如果制作人换成（更多人认识的）小岛秀夫，可能情况就不一样了。」有玩家将《星际公民》遭到质疑归因于大众对罗伯茨及其班底不了解，他认为，如果把制作人换成大众意义上知名度更高者，即便真是个骗局，也会有人心甘情愿投入其中。

CaesarZX 向我提到两个事实，一是游戏从一个《自由枪骑兵》的升级版开始，加入了太多复杂的新东西，比如多玩家协同驾驶飞船、FPS 元素、全宇宙无缝体验，等等，每年都在增加新东西，这样的「骗局」似乎有些过于良心。

二是，单机版的《42 中队》请来了世界上最著名的一群大明星参演，这是罗伯茨在《银河飞将》时就做的事，当时他请来了 Mark Hamill（知名角色有「天行者」卢克）、Malcolm McDowell（饰演「星际迷航」中的 Tolian Soran），现在这个传统延续了下来，这次他请的是 Gary Oldman、Gillian Anderson、Mark Strong，还有「咕噜」的扮演者 Andy Serkis，这样的配置在游戏史上也是没有的。「2 亿美元都花在了刀刃上。」

结语

开发周期长，众筹金额巨大，内容更新跳票，关于《星际公民》，这些都是事实；人员磨合完毕，开发进度提速，资金管理透明，这些也是事实。只倾向于其中一部分事实难免会产生一些误解，这便是《星际公民》所面临的困境。

这困境也在采访中时时出现。一位玩家的总结陈词是这样的：「要证明这不是骗局，最强大的证据其实是一个人正常的逻辑思维——这个制作者没有理由骗钱。他是『银河飞将』的创始人，发了大财，然后出了《自由枪骑兵》，有口皆碑。在好莱坞摸爬滚打 10 年，觉得还是游戏好玩，又回来了。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去破坏自己的名誉？」在资深玩家眼中，这些常识往往是外界并不了解，也并不太想去深究的。

现在，仍有很多中国玩家选择留下来，静静等待这场「也许永远不会实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