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或英雄？从哲学角度解读《女神异闻录 5》

编者按：细加思索，心之怪盗团似乎与蝙蝠侠有着相似的身份困局：两者都行走于法律的边缘，以自己的方式去制裁恶人，但由于这种力量的不受约束，人们对这些「义警」感激的同时又抱有忌惮。虽然《女神异闻录 5》中的发展似乎相对更好一些，比如逐渐上升的民众支持率，但其中也涉及了更多耐人寻味的隐喻，比如集体潜意识与觉醒，Joker 的双重身份与力量来源，本文从深入的哲学角度对这些意象进行了探讨。

【预警：本文中包含深度剧情探讨，建议通关游戏后阅读】

在《女神异闻录 5》中，游戏煞费苦心地频繁提醒你两件事：第一，你作为主角 Joker，已遭到了放逐；第二，你是「自身命运的囚徒」。第二点尤其具有讽刺意味，因为 Joker 同时还是全日本最具野心的义务警团团长，集两种矛盾特质于一身，尽管游戏中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 Joker 的罪犯（及相应的囚徒）身份，却是游戏整个叙事能够成立的核心因素。

在游戏前期，Joker 初次造访天鹅绒房间时遇到了伊格尔，后者给了他使用各种人格面具的能力（本质上就是各种宝可梦，只不过这些人格面具都是神灵或是一堆史莱姆，而不是圆滚滚的电老鼠罢了）。天鹅绒房间的布置会反映伊格尔招待进房间之人的内心世界，而 Joker 的内心则是一座监狱。其实这一点已经将这位戴着面具的主角与游戏中的所有其他角色区分开来了，只是伊格尔，甚至连 Joker 自己当时都还不知道而已。

狱中札记

《女神异闻录 5》里有两座监狱，一座是天鹅绒房间所呈现的 Joker 的监狱，另一座则是位于印象空间幽暗的最深处，诱捕了整个社会的集体无意识的牢笼。若没有这两者所提供的必要张力，《女神异闻录 5》的整个叙事就无法正常进行。从表面上看，Joker 的「犯罪者」身份与他的「英雄」身份比起来似乎微不足道。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要探讨这个问题，我们就必须先说一说印象空间。

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安东尼奥·葛兰西在他的《狱中札记》中创造了「霸权（Hegemony）」这个词，并将其定义为：「广大群众对统治集团为社会生活所制定的总体方向所给出的自愿赞同」。从根本上说，人们本能地倾向于追随领导者，并且未必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在《女神异闻录 5》中，无辜的旁观者总是成群结队地支持狮童那种腐败的政治权威人士，后者正是在游戏一开始导致你被逮捕并遭到放逐的罪魁祸首。与此同时，这也是为什么伊格尔，或者说统治之神「亚尔达拜特」（《旧约》中的邪神）这种更高层次的滥权阴谋家们能够对绝大多数群众拥有绝对统治的原因，因为在无形、但又深扎于内心深处的印象空间监狱里，普通人的心灵早已被永远囚禁，生死于斯。

人们无意识的愿望被禁锢在一个超自然，且大多数情况下无从触及的异世界监狱里，同时，他们又在这种浑浑噩噩当中一刻不停地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那么，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呢？

引用卡尔·马克思的话来说：「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社会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这解释了《女神异闻录 5》中，一个人既是普通的劳动者，又是无意识的囚犯这种「双重存在」的永恒本质。然而，最贴切地描述了这种现象的当属乔治·奥威尔笔下的一位思想家：温斯顿·史密斯。

「除非他们觉醒，否则永远不会反抗，」《1984》中的史密斯写道，「但除非他们反抗，否则永远不会觉醒。」

我们来谈一谈印象空间监狱里牢房的具体布局吧。诗人珀西·雪莱的十四行诗《政治的伟大》中讨论了独裁者们拥有「放牧暴政驯化的民群」的冲动。正如广阔牧场上星点的羊圈，印象空间监狱里的牢房也是如此，每间牢房中都关有几名囚徒，但牢房与牢房之间都被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这是一种营造隔离与无力感的完美结构。最终，被诱捕的潜意识被它们原本依附的人们彻底抛弃，而如此一来，《女神异闻录 5》中受到囚禁的集体无意识也就诞生了。

和光同尘

Joker 身上「罪犯」与「英雄」的双重身份并不新奇。从许多方面而言，他是一个传统的「反英雄」角色，虽然游戏为他塑造的「英雄」部分比「反」的部分要多得多。他还是不太像超梦的。

同时，Joker 在「反英雄」塑造上的变化轨迹也是显而易见的。维多利亚时期，夏洛克·福尔摩斯和 C·奥古斯特·杜潘等优雅儒和的侦探人设一度流行，如今却已被 20 世纪文学中那些精彩的不法之徒们所取代。人们不再想要端坐在扶手椅中的侦探们了，他们想要更复杂的人 —— 那些行走于道德的黑白地带，和光同尘，却更容易让他们产生共鸣的人。

这种现象所导致的结果很有趣。如今的犯罪小说中，主人公们更明显地与旧时的反派们，而不是所谓的英雄们有关联了。在这种题材当中，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千真万确地成为了反叙事的主角，人们通过将视点聚焦于以往着墨不多的反派角色上，从而实现对他们的理解。

注：反叙事，counter-narrative，是一种将焦点放在主流视线之外的边缘人群的叙事方式，呈现与揭露这部分人群长久被忽视的故事。

这样一来，游戏中那些无能的警察会积极阻挠唯一愿意，且有能力拯救社会的怪盗团，这也就不足为奇了。《女神异闻录 5》中故事的发生顺序是经过周密设计的，以至于如果你将视角倒转过来，代入警方，就可能变成一个更为传统的探案故事。当然这只是种假设，它并非侦探故事，而是个犯罪故事。

在这里，noir 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不过不是指奥村春的代号 ，而是指 noir 题材 [黑色题材]）。虽然一谈到犯罪叙事，我们就很容易联想到达希尔·哈米特（代表作《瘦子》《玻璃钥匙》）等作家，但是，脑中时刻意识到 noir 元素而创作出来的犯罪小说往往更为内省，更流露个人内心的矛盾与情感痕迹，以至于看起来更像充满诗意的意识流作品。在 noir 题材中，精神常以空间的意象呈现，通常是用语言来描绘出令人动情的、内在化的心理图景。在《女神异闻录 5》中，角色的心灵甚至有了实体，比如天鹅绒房间。

赌上生死的游戏

法国哲学家、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对犯罪小说特别感兴趣，这也是他在自己的著作《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中探讨的一大部分。对于犯罪小说，福柯在书中写道：「它们对罪行进行了美学上的全面改写，这同时也是将犯罪行为挪嵌进了让人可以接受的形式当中。」这最终构成了 Joker 力量来源的一部分。

Joker 为何适宜做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因于福柯式思想。比如，福柯写道：「权力和知识是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一种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这几乎像是，他对于内心世界的独有认知赋予了他一定程度的力量，而这股力量是其他被无意识囚禁于印象空间中的人所无法触及的！

福柯的另一部著作《说真话的勇气》则更进一步，解释了「直言（Parrhesia）」的定义：「于是，直言便与直面危险时的勇气挂钩：它要求人们拥有在面对某些危险时仍然坦陈真相的勇气。在极端情况下，说真话的行为甚至会是一场赌上生死的『游戏』。」

「真相」的定义非常模糊，但在理解游戏的叙事手法上却是一个很有用的工具。在《女神异闻录 5》里，Joker 的真相是什么？游戏一开始，他从狮童手中救了一位女性，并因为狮童的构陷而遭到警察的严厉斥责。可即便如此，他始终坚持自己当初没有做错。在被赋予了偷心的能力后，他将目标对准腐败之人，保护那些在强权之下毫无察觉、全无防备的人们，并且在意识到伊格尔的真实身份就是《旧约》中的邪神亚尔达拜特之后，吸收了整个地狱之力，化身恶魔来摧毁天堂。那么，他的真相是这些事迹的其中之一？抑或是全部？（是全部。）

事实上，Joker 的王牌就在于他能意识到自己是被禁锢的囚犯，以及同时能在真实世界和心灵世界说真话的独特能力，从而挺身反抗命运。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觉醒，天然有着强大的力量，因此成为了游戏中「置之死地而后生」情节的基础 —— 这可以说是整个叙事中最为出彩的部分了。而回到「直言」本身：Joker 能够在现实世界和印象空间中往来行动，这两个平行现实因为他而有了交集，而他也成为了这一交集中独一无二的核心。

语言与世界

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曾写道：「没有所谓的前话语现实（Pre-discursive reality），所有现实都是由话语建立并定义的。」或者，更简单地说，「现实」是「语言」的结果。这一论断是从最基础的学术讨论中诞生的，比如「为什么我们会把这把椅子 …… 视为椅子？」，因为我们正是用「椅子」来定义这种可供单人就坐的东西；若是多人同坐，我们会叫它「长凳」；如果坐它旁边而不是上面，我们则会称之为「桌子」；同理，这也是树是「树」，而非「椅子」的原因。这很复杂， 但很有趣，而且能帮助我们理解 Joker 能成功施加影响的原因。

心灵世界与现实世界是没有「语言」上的差异来将其区分开来的 —— 至少在与怪盗团有关的范围内是如此。怪盗团成员的感知能力在两个世界中也没有差异，他们在两个世界里的活动所产生的结果也都能够保留下来。非要说有什么差异的话，那就是他们在认知世界里的能力得到了增强，这令他们得以在自己处于福柯所描述的「权力关系的上端」区域里时拥有更强大的能力。

那么，当他们最终使用他们隐匿的语言、他们秘密的知识来教育「暴政所驯化的民群」时，会发生什么呢？起初他们会被认为是疯子 —— 怎么可能会有我们认知之外的世界存在？如果我的心被囚禁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们自然不可能被轻易说动。然而在怪盗团与亚尔达拜特进行最终决战之时，却出现了令人震惊的转机，这意味着：整个社会是有可能团结一致地撼动那无形却能隐隐感受到的枷锁，并以一种势不可挡的一致性迈步向前的。

「在大难关头，整个国家能突然凝聚在一起，以某种本能采取行动。」乔治·奥威尔在《狮子与独角兽》中写道。

如此，这个信息被所有民众一齐接受了，虽然其中没有一个人能将它辨识（或至少是有意识地辨识）出来。这一切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拥有清晰视野的英雄 —— 虽然要想看透那蔽目的重重阴云必然不会轻松。

《女神异闻录 5》讲述了一个自知翘课太多次就可能进少管所的青少年的故事。但实际上，它还讲述了一名不羁怪盗打破枷锁，挺身反抗一只拥有神格、企图引发世界末日的巨型怪物的故事。Joker 在这两条故事线上无疑都是主角，并且从未忽略任何一边。这让他成为一个囚徒，同时也成为一位英雄，两个身份被吸收融合，成为一体。

而关于这一点，福柯亦有话说。

「这也正证明了，伟大亦有犯罪的权利。」

本文略有修改，编译自 Fanbyte

翻译：不知方  编辑：枚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