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鲜做游戏

印象中是在 7~8 年前，我看了一部由法国人用 DV 偷录的朝鲜游记。用「古怪」一词来形容当地的风土人情并不夸张：欧美游客时常遭到街边老百姓的口水伺候，一场高中生的课堂活动，是用木棒捶打神似美国总统的纸质玩偶，大型摄像机在入境时被全部没收，旅途全程都有专人陪同。

尽管如今早已找不到那段录像，但新加坡记者沈绮颖的经历，或许能佐证这些片段的真实性。

2008 年，沈绮颖在朝鲜采访时就被助手再三嘱咐，一定要带上写着「ki ja」（记者）的蓝色臂章，否则一旦掏出相机就可能被人视为间谍。事实证明这并不是捕风捉影，她后来受法国《世界报》的委托，来到中朝边界的图们经济开发区时，就因拍摄而遭到了朝鲜女工的暴力对待。

图们经济开发区的朝鲜女工

众所周知，朝鲜的内容监控早已到了病态的程度。当地的所有新闻，几乎全都来自中央通讯社（KCNA），为了确保报道不会出现任何偏差，该机构旗下的 2000 名员工常年受到严格监督。互联网理所当然的成了一种奢求，甚至连短波收音机都属于非法设备。那么，在如此闭塞的环境之下，朝鲜人还能不能玩到电子游戏呢？

古怪的走私渠道

2018 年，韩国报刊 Daily NK 就这个问题采访了一位 14 岁的「脱北者」（非正常渠道离开朝鲜的人），并且意外的得到了肯定答案：「在朝鲜时，我几乎玩过所有最著名的韩国游戏……我的朋友也都玩过海外的电子游戏……一旦把它们装进 U 盘传遍大街小巷，所有孩子就会了解并且接触到那些作品。」

报道中的少年听说过《GTA 5》和《秘密潜入 2》，只是不清楚它们的具体来源。另一位脱北者随即表示，尽管缺少互联网资源，但仍见过有人铺设「游戏用」的局域网，而为了逃避处罚，他们也有一些常用的技巧：

当局并没有很激进的追查玩家，而且将文件扩展名改成 mp3、avi、doc 和 jpg 后，很容易就能将游戏隐藏在公众视野内。人们不太担心被抓到玩海外游戏，因为重点打击的对象是韩国电影和电视剧。

事实上，这些不走正规渠道的内容流通并不让人意外，背后还牵扯到一条跨国的黑色产业链。2008 年，在朝鲜的一个少年营里，就有人发现了台湾流入的「小天才」FC 山寨机。人们也习惯于用 U 盘交换世界各地的肥皂剧、游戏、电影和新闻节目：虽然这些在政策里都是明令禁止的。

操办走私业务的，大多是身处韩国的脱北者。他们的数量在 2 万人以上，囊括了原政府官员、技术人才，以及底层的平民百姓。超过 70% 的脱北者曾向朝鲜输送钱财和物资，基本上是为了帮助生活困难的家人。自然而然的，其中也包括不求回报的人道救助，或是试图牟利的黑商行径。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原来在朝鲜宣传部任职的朴尚学。脱北之后，他陆续向朝鲜发射了 200 多万个「物资气球」，里面包裹着文学作品、DVD、晶体管收音机和 U 盘，有时也附带了面包、零食和钞票。7 米高的圆柱形气球，会通过气象卫星的数据推算起飞时间，再经由 3~4 个小时抵达平壤。

朴尚学的气球一般从韩国坡州市起飞

尝试着这么做的当然不只一个人，No Chain 组织的郑光日，在人权基金会（Human Rights Foundation）的帮助下，曾使用六翼无人机向朝鲜输送 SD 卡和 U 盘，里面同样塞满了大量的文娱内容。而当地民众在拿到物资后，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安全的」使用这些物品。

有趣的是，在给游戏「打掩护」这件事上，出自中国的「便携式媒体播放器」提供了重要的灵感。这种设备通常包含 SD 和 USB 接口，也能够读取 DVD 光盘，甚至还附带了收音机和电视调谐器的功能。朝鲜人一般将其称作 Notel，意喻着 Notebook（笔记本）和 Television（电视）的完美融合。

吉林珲春市场中的 Notel

通常情况下，电影和电视剧都是从 Notel 上的 U 盘中读取的。当政府人员上门检查时，因为直接关机设备仍有残温，很容易被查出马脚，因此朝鲜民众还会在机器里放一张合法的光盘用来「伪装」。若是做好了这项准备，待检查时只需拔出 U 盘，假装自己在看「正经内容」。依样画葫芦的，人们会也用相似的手法来保护电子游戏。

Notel 最初在朝鲜算是非法设备，黑市中的售价大约为人民币 300 元，由于方便携带和藏匿，受到了大量民众的欢迎。根据脱北者李锡荣的说法，他一年就可以向朝鲜走私 1.8 万台这种设备，多是从一家广州工厂订购的。考虑到旺盛的市场需求，朝鲜当局最终也于 2014 年 12 月承认了 Notel 的合法性。不过，新规定还要求购买者登记自己的手机号，以便政府反复确认你是否观看了违禁内容。

朝鲜人在玩什么

如之前所述，朝鲜对于游戏的审查确实没想象中严格。最新的游戏软件会或许受到一些规制，但针对上世纪 80~90 年代的主机游戏，政府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1986 年出生的脱北者姜建民，就曾在《卫报》的一篇采访中提到：除了跟着军人走正步外，他的童年，至少是有《马里奥赛车》陪伴的。

这与法国摄影师 Eric Lafforgue 在朝鲜元山的发现一致，当地的「松顿（Songdowon）国际少年营」有一个用于休息的游戏室，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数排 CRT 电视和山寨 FC。在他拍摄的一张照片中，几个小女孩正对着屏幕上的《双截龙》指指点点。有时，大人们还会拿出光枪玩上几把《打鸭子》。

朝鲜当局对于老游戏的宽容心，也在平壤的一家街机厅里体现得淋漓尽致，里面零散着摆放着一些「改机」，以及 1980 年前后的 Taito 游戏。而在 2012 年平壤绫罗人民游乐园竣工之后，当地的街机设施就变得更加丰富了，甚至包括射击、赛车、滑板和一些体感设备，带着孩子前来玩耍的家长不在少数。

平壤绫罗人民游乐园中的街机厅

但除了这些之外，目前在朝鲜最流行的游戏仍然来自于移动平台。2004 年到 2008 年期间，手机曾一度在朝鲜禁止流通，但自从 2009 年官方解禁之后，它就成了政府重点扶持的技术产品。包括自主研发的「阿里郎」和「金达利」品牌，以及受到严密监控，仅对外国游客和精英人士提供的 Koryolink 3G 网络。

到了 2017 年时，朝鲜公民中大约有 300 万人持有智能手机，由于生厂商本就会在机器中预装棋类游戏，手游的接受度开始变得越来越高。2015 年，一款名为《少年将军》的手游曾风靡一时，题材源自一部同名的朝鲜动画，看上去像是 RPG Maker 的画面结合了点触玩法，故事背景则设定于全盛的高丽王朝。

《少年将军》动画，制作水准其实出乎意料

「朝鲜先进技术研究院」和「平壤电子录像中心」都是手游的研发主力，包括出自研究院之手的潜艇游戏《对抗战》，以及由录像中心打造《高丽战场》。当然，不少朝鲜自研的内容都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当地媒体 Arirang Meari 曾报道过一款射击游戏，名字相当直白，就叫《猎杀美国佬》（미국놈사냥）。

猎杀美国佬

《猎杀美国佬》有着相当鲜明的「反帝国主义」标签，玩家需要端着狙击枪，在敌后执行消灭美军士兵的任务。从官方的给出截图来看，其中还加入了手势控制瞄准镜大小的贴心功能。朝鲜媒体自然是对其大加赞赏，表示它「在青年学生和工人中很受欢迎」，人们喜欢「与敌人进行激烈的对抗」。

由于朝鲜并没有 App Store 这样的线上商店，玩家们得跑到指定的门店，要求店员将游戏拷贝到手机中。当然他们也可以通过蓝牙自行传播，就如同欧美早期装入软盘的共享游戏一样，基本都可以免费获得。

正在门店浏览游戏的朝鲜青年

不寻常的外包商

对于「外界人士」而言，平壤的国际贸易博览会，是一个了解朝鲜计算机软硬件技术的绝好窗口。但他们在夸耀自己的同时，也常常带来一些令人大跌眼镜的东西。比如山寨 iMac、长得像 Mac OS 的自研操作系统「红星」，以及由当地科技公司 Ryonghung 制作的「IPAD」平板，甚至连名字都懒得改一下。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么十来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确实存在一些通晓程序和美术的开发者。来自荷兰的外包咨询师 Paul Tija，就给出了一个有些反直觉的数据：朝鲜有几家外包公司，雇员超过 1000 人。

政府正将重心放在塑造 IT 产业上……员工的数量相当庞大。

这其实在近几年的教育方针中就有所体现，包括金日成大学在内的几所朝鲜知名学府，都相当重视科技相关的课程，义务教育年限也从 11 年延长到了 12 年。一部分海外厂商瞄准了当地低廉的人工成本，开始招揽动画、数值和手机软件设计的人才，并且对外输出产品。

其中最有名的开发商应该是 Nosotek（노소텍），这是一家由朝鲜科学技术总会（GFST）和德国企业家合资成立的游戏公司，曾面向 iPhone、j2me 和 Wii 平台开发过多款作品。他们在 2012 年时接到当地政府的请求，制作了一款名为《平壤赛车》的网页游戏，目的是为了促进朝鲜旅游业的发展。

《平壤赛车》，玩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糟糕

Nosotek 也会自主研发一些内容，然后交由德国公司 Exozet games 发行，《Bobby’s Blocks》算是说得上名字的益智游戏。Exozet games 十分认可 Nosotek 的技术，该公司的数字分销主管 Marc Busse 曾一度表示 ：「如果有人想要找游戏外包，我会不加迟疑的推荐他们 。」

对于 Nosotek 总裁 Volker Eloesser 来说，朝鲜有一批优秀的软件开发、建模设计，以及 Linux、Windows 和 Mac 系统相关的专家。唯一的问题其实是难以沟通，因此他才在当地开了这家公司。

在语言和网络封锁的前提下，Eloesser 的解决方案是聘请外籍人士作为项目经理。普通雇员只需埋头开发，对外的商业交流、需求变更则由经理们的「肉身传递」。Eloesser 声称他们有一款作品曾在德国的 App Store 进入前十，算是在海外取得了一些成绩。

2009 年 Nosotek 的办公照

值得一提的是，朝鲜内部的交流相比最初已经便捷了许多。2000 年开始建设的国家局域网「光明网」，时至如今成为了一项便民措施。各地民众可从电话分局申请入网手续，然后免费且无限流量的接入局域网。人们通常会借此来完成学术交流和信息共享，截至 2014 年，光明网的站点至少超过了 1000 个。

从长期的积累来看，朝鲜并不是一无所有的荒漠。借由红白机、街机和智能手机潜移默化的影响，人们清楚的知道什么是电子游戏。从政策红利的层面出发，政府已经开始注重相关的人才培养。而从市场资源分析，借由海外资金的介入，当地也算是出现了一两家正儿八经的游戏公司。也许这些黑暗中散发的火花无法燎原，但星星点点的光芒，似乎仍在引导着那些敢于向前迈进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