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骷髅情结

日本民间传说里有个关于女骷髅夜访昔日情人的故事。女人生前被情人冷落，伤透了心，在思念和焦灼中离开了人世。她死后再见到他时，两人旧情重燃。但活着的人是无法和死去的人在一起的。最后，人们在一张床上发现了这对恋人：一具腐尸和一具骷髅紧紧相拥。

这个故事起源于一个中国佛教道德故事，后经十九世纪日本作家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二次创作，广为流传。小泉八云作为一名佛教信徒，一直试图用自己亲身经历启迪那些蒙受不幸的年轻人。佛教教义中，为了避免在冥想过程中分心，需要人们学会调动身体骨骼来静心宁神。这种方法如此受认可，充分说明了构成人体的基本是骨骼，而人体终究会老化、死亡、腐烂，最终化为枯骨。

 《上古卷轴 5：天际》里每次任务完成时，我最乐意把极品装备分给 Lydia（注：Lydia 是随从型游戏 NPC）。我曾在某个地下墓穴失去过她。那次我们一起去了美瑞蒂亚（Meridia）神殿。美瑞蒂亚是一位外形靓丽的女神，她十分憎恶不死族，然而她的神殿被死灵法师玷污了，神殿里全是黑烟缭绕的恐怖生物——「幽影」（shades）。Lydia 和我一同进入神殿，与这些幽影作战，击败了幕后黑手死灵法师，然后重新把信标放回了美瑞蒂亚的祭坛上。

天际省里到处都是类似这样的神殿，靠近地下墓穴：黑漆漆的地下要塞犹如迷宫，总会让人看不清目的地在哪，绕回原点。玩家很难完全掌握这种地形，我就经常在里面原地打转。天际省太古老了，死人数量远超过活人。玩家会在这些黑暗、蜿蜒的巷道遇到重生为幽影、仆从和骷髅的家伙。骷髅并不是很难对付，但是破坏了一具之后往往会迎来更多。把天际省所有隐藏地点的骷髅全部清完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死灵法师用地下墓穴里被污染的尸体制造出了幽影这种生物。美瑞蒂亚的神殿里，这些眼窝里闪烁着不详的红光的家伙们总是一波波地涌向我。幸运的是，我不用靠近它们：Lydia 一直挡在我身前，为了赢取胜利而奋战。

消灭死灵法师和他的幽影们后，女神把我举到空中，把宝剑赐给了我。这把宝剑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我深知它会和 Lydia 的矮人盔甲无比相称。但等我回到地面时，Lydia 已经不在那了。到处都找不到她。她也没有回雪漫城的家。唯一可能的地方就是神殿，但任务一结束神殿就被封锁了。也许她会自己找到出去的路？我在天际省到处徘徊，期望能和她在某座山丘重逢，然而她再没出现。我再没机会看到她的盔甲在天际省的废墟中熠熠生辉。

这事只有一个解决办法：读档然后再杀一遍死灵法师。我重启了这个任务，再次和 Lydia 肩并肩作战。等到消灭了死灵法师，我让 Lydia 自行离开神殿不用管我。想到已经争取了足够的时间让她撤离，我再次把美瑞蒂亚的信标放回祭坛然后接受她的祝福。但 Lydia 再一次消失了。看上去只有我独自战斗，才能阻止她被困在女神的神殿里。

一次又一次和死灵法师及他的幽影们作战，让我感觉我们仿佛被联结在了一起。我和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但我们都很孤独。死灵法师不能和任何人族或神族来往，他只能独自在这地下墓穴充当女神的恶敌。只有他自己制造的不死生物陪伴着他。我很想知道如果能说服他停止那注定会失败的计划，和美瑞蒂亚和解并安然无恙地离开她的神殿，会怎么样。

和他人相处的过程大概就是要学着接受他们的到来和离去：在一起时享受互相的陪伴，离别到来时好好道别。也许当我们想到骷髅时，会联想到失败来减轻负担。塔罗牌的「死神」通常都表现为一具骷髅站立着或骑在一匹白马上。不管怎么看，死神的神情总是显得很放松。没人能比骷髅看上去更加冷静。

死神总是被描述成单枪匹马，而骷髅出现时却往往成双成对。就拿《黑暗之魂》里那对经常在传火祭祀场(Firelink Shrine)游荡的骷髅来说吧，我在忙着做别的事的时候，他们会突然出现搞得我措手不及。这对骷髅总是一起冲向我，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它们要比附近的活尸难打多了。这种叫「活尸」的不死生物无处不在，身体表皮腐烂、内里骨骼也不完整。他们重组自身时，像是为了确保连接正确一样，会短暂地摩擦骨关节。他们尽情享受着再无最后期限的安逸，快乐得令人恼怒，像是 Lordran 当地的 Chuckle Brothers（英国一对知名的喜剧演员搭档）。在我的记忆里，有部颇受欢迎的儿童动画和系列故事书就是以一对欢乐的骷髅伙伴为主角的。这对欢乐的骷髅和他们养的骷髅狗住在一起，睡在他们「黑黑的房子」里「黑黑的地窖」中的一张床上。接下来我们就要谈到《传说之下》（Undertale）了，尤其是那对可爱的骷髅兄弟。

骷髅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这笑容看上去可能是滑稽的，也可能是冷酷的，取决于它们出现时的情境。经历了死亡这种悲惨结局之后，每个骷髅都露齿而笑，说明只要时间足够长，任何残酷的悲剧都会转变成喜剧，何况不死生物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如果喜剧的本质是把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化解得毫无威胁，难怪人们会认为骷髅古怪而迷人。我们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在 1992 年英国反对同性恋的「第 28 条款」有效力的那段时间，儿童电视里却可以出现那对睡在一起的欢乐骷髅兄弟。骷髅超越了社会习俗，超越了衰老和时间，退化到了这种极端反而让人觉得再也无法受伤害，感到安全。

《传说之下》里的骷髅兄弟将传统喜剧中骷髅笑容的双重含义拆分为了两个角色。Papyrus 是搞笑担当，而 Sans 则充当睿智的观察者。并不是说 Sans 就完全不管逗乐，而是他的幽默隐含着深谙这个世界背后原理的悲伤。《传说之下》的最后阶段，Sans 内心绝望的一面暴露给了玩家。Sans 与时间有着复杂的关系；他能观察到有人在存储或重新载入游戏，但又无法直接知晓玩家就是实施了这一切的人。他知道那个有存档能力的人，可以轻易抹消他为了阻止他爱的人受伤而付出的所有努力。这种认知让他陷入了绝望。

我认为 Sans 正是作者的原型：他密切关注着这个世界的走向，但是他越是了解能影响自己命运的外力，就越对改变这件事充满无力感。情况最坏的时候，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不作为。

九十年代的英剧 Trap Door 也许能更好地诠释对世界失去控制感这件事。剧中有一个名为 Boney 的角色，他是一具骷髅，缺胳膊缺腿，也缺乏影响周围的能力，只能给朋友Berk提提建议。Berk 是长着非特异性斑点，手脚都出奇大的人。有一集，Boney 意外获得了身体，他得意极了。任何曾为拥有健全身体而奋斗挣扎过的人都能理解这种情绪。「我感觉好极了！」他一边大声宣布，一边用六条腿飞奔。

Boney 和 Sans 都具备那种无力感，也都和其他人有强烈的情感联结。一获得身体，Boney 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试图离开困着他如此之久的地牢，反而是去找他的朋友们一起庆祝。正如《传说之下》里的每个角色一样，Sans 也对这个地下世界的其他生物抱有强烈的患难与共感，即便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但他仍然爱着身边的家伙们。

骷髅是令人恐惧的敌人，因为他们数量无穷无尽并且永不会死亡，但是作为怪物他们真正有趣的地方，是它们和我们那些令人沮丧的欲望联结到了一起：和人亲近的欲望以及对生活有更多控制感的欲望。无论是日本民间传说，还是现代电子游戏，骷髅都与这种不满足的饥饿感紧密相连。他们依旧存在于塔罗牌和儿童电视节目中，提醒着大家学会放下过去，继续前进。

翻译：袁康妮/方圆 编辑：孙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