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Polygon 全剧透版评测：一个无英雄可言的世界

我们总是以自圆其说的「第一人称叙事」来看待整个世界，坚信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正确的，甚至是正义的。因此当我们意识到自己说了或做了某些伤人，害人或错误的事后，往往会倍感冲击。我们一向自诩为理性生物，也自以为属于正派，绝不会刻意做出这些错事。

但有时我们的行为可能如此大错特错，已不再被视为无心之失，自己也成为了他人之敌。在他们的「第一人称叙事」中，我们的唯一形象就是反派。

开发商顽皮狗在《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中告诉我们两者只有一线之隔，善恶互换毫不费力。这都取决于游戏叙事的角度，以及我们见证，相处与并肩作战的角色。

本文并非我们的最终评测，而是可以尽情探讨而不用防剧透的第二篇评论文章。

如果你不想被剧透的话，请自行规避下文内容。

都 2020 年了，玩家没那么容易被吓住

玩家早已对丧尸和惊悚元素麻木了；我们现在就活在一场席卷全球的疫情中。我们每天会提及感染者，那些逝去的生命，还有我们一去不复返的往日生活。（外出请一定要带口罩。）

但这并没有淡化《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带来的恐怖，顽皮狗无比细致地呈现了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同时聚焦于将敌人物化所造成的恶果。在游戏作品中，我们往往将拦路者视为障碍，而不是鲜活的真实人类。其他艺术形式或多或少也采用了这种手法，但只有游戏，会让玩家自己扣下扳机。

《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则会拷问你这些不假思索的杀人行为，而这部续作本身也是对前作中角色后果的一种批判，也包括那些没有由不得玩家选择的决定。

这是这个系列的一大独特之处：两代《最后生还者》都没有把关键的决定权交予玩家，玩家自是不必担责，但角色本身却逃不出因果。这样的手法使玩家得以进一步审视角色的两面性。这也许就是《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让人难以开怀的原因：它本就是一段说教性质的体验，而非让人尽情享受的游戏。

一切都是私人恩怨

乔尔在前作中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而《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中的事件正是这一行为引发的连锁反应： 在将人类变成丧尸的真菌肆虐美国之际，一名医生努力想要找到解除危机的解药。而为了做到这点，或试图做到这点，艾莉必须丧命。

乔尔不愿拿艾莉的性命来换取所有人类的生存，所以他抱起艾莉，杀死了所有试图阻止他们离开的人，其中就包括了那个无名的医生。初代中并没有任何暗示表明这个医生会是一个重要角色，也许当时他确实无人在意。而《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却将他的死亡转变为一把利刃。

如果不杀死医生是无法通关前作的，也算是此情此景令人难忘的原因之一。这名医生并非一个邪恶或自私之人；他最大的罪恶也只是甘愿牺牲一人以企图拯救全世界。他甚至恳求乔尔让自己完成手术，而不是放他一条生路。我们无法否认他是一个正直无私的角色，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拥有如此医术，他的必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的故事发生在几年之后，艾莉和乔尔生活在一个看似安定的社区里。除了个别憎恶同性恋的人，生活还算过得去。幸存者必须轮流外出探索，寻找物资的同时确保周边安全，而艾莉也是巡逻队的一员。

但在一次例行巡逻中，艾莉亲眼目睹乔尔死于另一年轻女性埃比之手。转瞬之间，她的人生目标不再是成家或维护社区安全，如今复仇才是她的唯一追求。

艾莉在前半段游戏中追捕那些与乔尔之死有牵连的人，然后出于复仇将他们杀死，这个过程中她也慢慢了解到为何埃比的小队想要杀死乔尔。我一开始以为乔尔之死只是对他拯救艾莉，弃解药而不顾的报复。虽然这也是起因之一，但后来归根结底是埃比为痛失至亲的复仇，而非整个世界无可挽回所施加的报应。

没能研制出解药确实是乔尔所作所为酿成的后果，而这个后果需要全世界的幸存者来承担，但埃比并没有想那么多。因为那个惨遭杀害的医生正是她的父亲。

这样一个简单又平凡的动机，不仅诠释了她的行为，也再次表明了本作关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非寻找奇迹解药以拯救世界的宏大故事。这甚至是一个不需要精心布局的故事：乔尔杀害了埃比的亲人，所以埃比也要杀害乔尔，但这意味着埃比会手刃艾莉的至亲之人，所以艾莉又打算报复埃比。如此冤冤相报，无休无止！

医生在全世界和艾莉间选择了前者，而乔尔选择了后者。而这两个男人的孩子都选择了毫不光彩的做法：报仇雪恨。我想他们都没预见这一结果。但暴力和世间万物一样，都是一个循环。一旦开启了这个循环，何时停止是无法预测的。你甚至不知道它究竟会不会停止。

无英雄可言的世界

本作的最大转折接续了故事的复仇循环：在通关前半流程之后，游戏还有另一个版本，但由于索尼和顽皮狗严格的保密协定，首批评测不能提及。而这次，你将亲身扮演「反派」埃比，从她的视角来一睹这个世界。

埃比的角色设定非常合理：她的父亲因暴力而死，而施暴之人认为所做之事是正当的，现在她想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她将自己训练成了一个坚忍能干的战士，她的团体中还有一群宝贵的伙伴愿意帮助她。

埃比在《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中屡屡看到这些伙伴遭人杀害，而行凶者则是另一个幸存者群体，还有艾莉，后者在埃比心中也对自己父亲的死亡负一定责任。她当然想杀掉乔尔，再除掉艾莉。这两人夺走了她的一切；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这个故事具备了一切构成 3A 游戏的要素。在另一个版本的游戏中，反派也能成为英雄。

这也是为什么埃比和艾莉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她们注定势不两立。但两人的故事又首尾相接，完美平衡，因为他们都甘愿牺牲整个世界来报复对方，就像一条由痛苦与自以为是的正义所拼成的衔尾蛇。

我认为这才是顽皮狗想要教导我们的骇人道理：埃比和艾莉都可以是这个系列的主人公或反派；关键在于故事从哪里开始，我们先接触哪个角色。

如果玩家第一次接触这款游戏时，先从埃比的部分开始，都会对艾莉一行人的「英雄」身份感到震惊。这些残忍的凶手杀害了埃比的伙伴（有一个甚至身怀六甲），杀死了埃比的爱犬，更重要的是，杀害了埃比试图拯救世界的父亲。怎么看他们才更像是反派。

本作如此让人心累也要归咎于顽皮狗，顽皮狗迫使我们陷入了一知半解的境地。玩家会先感受艾莉的创伤，恐惧和疲惫，再通过埃比的视角重新体验一遍，随后再跟已被玩家视为正义一方的艾莉战斗，但如今我们却不得不试图亲手杀死她。单是打出这段文字都让我心力交瘁了。

这或许是游戏的残忍之处吧，用想要传达的主旨给玩家当头一棒。你也许想要「失手」，让艾莉杀死自己，因为与她共处两部游戏后，玩家难免心生关切之情，但这样是无法通关的，除非你愿意惩治这个系列的「英雄」，否则余下的故事都没法体验。

这和前作的设计是一样：不杀死那位医生就无法通关或继续。这与你的想法无关，你并没有话语权。玩家充其量是一个见证者，只能顺着角色的意愿行事。

《德军总部 2：新巨像》的开头也有类似情节，B.J. 的父亲强迫玩家扮演的 B.J. 射杀爱犬。看电影时你可以选择闭上自己的双眼，在书中看到难受情节时也可以略过几页跳至结局，而游戏却会停滞不前，除非你愿意扣下扳机。你可以选择不去目睹这些片段，闭上双眼或调低音量也是可行的。

但你知道扣下扳机的意义何在，这是继续游戏的唯一办法。于是你还是扣下了。

我们都这么做了。

《德军总部 2：新巨像》开枪场景

艰难的放手

敌人也是有名有姓的。

敌人在被你暗杀前，不仅会聊家常，也会表达对朋友的关心。他们面对暴力的反应与我们眼中的「正派」是一样的，当同伴被杀后，他们会呼救也会流露出痛苦。不同势力有着不同的信仰和生活方式：被拿枪挟持后，有的敌人会求饶，而有的敌人可能会在赴死前祈祷。但他们祈求的不是自己的救赎，而是你的。

艾莉潜行击杀时镜头会拉近展示她的面部细节。当人类敌人喘息和挣扎时，艾莉会咬紧自己的牙齿，当他们的血迹沾到艾莉面部和衣服上时，痛苦的呻吟也戛然而止。虽然敌人会求饶，但游戏并没有给你慈悲为怀的机会。当然了，这款游戏本身玩起来就像是作茧自缚：你知道正确的行为是什么，但却无力为之。要想继续玩下去就意味着放弃对角色的控制，而他们有时只会做出鲁莽的决定。

我曾经认为艾莉的狠决是必须的，但从客观角度观察她的行事方式后，我认为她的狠决只是为狠而狠罢了。这不是我们期望中的世界；这只是游戏角色所创造的世界。

乔尔作为一个替代艾莉父亲的形象，也承认曾经为了生存杀害过无辜之人。反英雄人设已经并不新鲜，但塑造合理的反英雄仍然留有一缕人性和同理心，使你能够认同他们。乔尔出于对艾莉的爱，选择让整个世界遭劫，仅仅是为了与她继续相处，保护她的安全。艾莉却没有做出同样选择的余地，她一心想着将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和满腔怒火发泄给这个世界。

从埃比的视角来看，艾莉是一个暴力驱使的机器。将冲突推向高潮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你再度操控艾莉，却只能目睹她选择离开家庭，踏上追杀埃比的不归之路，牺牲自己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去寻求复仇之快，即使一切已经注定无法重来。

我认为艾莉才是游戏中的反派。如果乔尔在前作结尾前死去，艾莉随后也在医院里因寻找解药的手术死去，那么这个世界的伤痛会更少一点。艾莉当时也许已经接受了死亡，至少是以为世界做出贡献的方式牺牲的。但没人给她选择的权利。事实上，因为乔尔夺去了这一选择权，也让她对乔尔产生了憎恨。她清楚乔尔的自私造成了什么后果，但这都并不足以拖慢她复仇的脚步。因此她对玩家所做的事，也正是乔尔对她所做的事：我们不得不成为她的共犯。

通关《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后，我对艾莉和乔尔都产生了深深的恨意，不知道这是不是顽皮狗刻意为之。

而埃比则传达了几次救赎的主题：她试图帮助勒弗和他的姐姐，尽管和这两人只有短暂的交情，对方还是从敌对派系中逃出来的，埃比依然愿意为了追寻勒弗闯入险地。埃比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痛苦，而不仅仅是将他们视为敌人。这是值得赞赏的，也展现了真正的角色成长。

但对艾莉来说却并非如此。

停滞不前与故调重弹

这是少数几款让我中途主动停断过的游戏，不是因为我累了，而是因为大量的情感冲击让我难以承受，甚至感到麻木。这款游戏的暴力元素值得单独探讨，而我的编辑同事 Chris Plante 也已经写了这样一篇文章。

循环会带来递进的假象，但其真实面目仍是停滞不前。这些角色的旅途也许一直在推进，时间在推移，角色之间也缔结了新的关系——但这些都是掩饰，因为故事的核心道德观依然维持僵化，艾莉和埃比就像是深陷对方引力难以自拔，注定要玉石俱焚的两颗行星。然而，埃比最终走了出来，为自己受过的创伤缠上了一层止血带。

埃比选择了释怀。所以艾莉和她的女朋友才能带着伤痛活着回去，在一块美丽的土壤上重新开始，与她们的儿子一起建立安详的家庭生活。看起来压抑终于过去了。这个循环终于被打破了。

未来的某一天，艾莉突然得知了埃比行踪的线索。尽管当下有那么多让她坐视不理的理由，她还是抛弃了一切，再度选择了报仇的机会。她还要再次夺走几条性命才能获得内心的满足。但这一次她抛弃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家庭。

现在轮到艾莉放过埃比，不过玩家还是没有选择权，在一场悲哀又毫无意义的战斗过后，艾莉失去了两根手指。这是一场缓慢，艰难而无谓的恶战，这想必也是许多玩家对整个游戏的感想。我止不住叹气，只期望游戏能早点结束。但这种疲惫，对自私的认知，无趣又毫无意义的复仇，可能才是游戏想要表达的重点。

但如此点明艾莉复仇成瘾过于直白无趣了。没人能从她的行为中获益，她也因此失去了一切：在无用的追杀后她回到家中，却发现屋子和农场空无一人，她的女朋友和继子都已离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顽皮狗所创作的并非一部前作的续集；而是至少两部。我看到艾莉长大成人，目睹她复仇之旅的开端，见到她过上了美好的生活，又看着她回归劣性的冲动。她从最后一次复仇尝试中回归，却早已没了我当初对她的好感。我们对角色成长的故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却忘了人也有再次堕落沉沦的可能。

看到一个沉迷复仇的角色倾泻暴力已经让人身心俱疲了，但我现在还得再尝一遍同样的苦果，只是为了看看滋味是不是和心中所想一样苦涩。然而事实确实相当苦涩，因为这是唯一的结果。没人会在这款游戏上获得享受。艾莉和埃比都不是纯粹的善人或恶人；她们都因为无法放手而深受其害。但正如我刚才提到的，埃比是算是脱离了这个循环，而艾莉却依旧故步自封。

失去两根手指，再也无法弹奏乔尔传授的吉他后，她终于选择堵住自己心中那无休无止，也于事无补的复仇缺口。那栋本来象征着幸福平静生活的房子，如今空空荡荡，只剩下那些她再也无法聆听的音乐和一把自己抛弃的吉他。

无休止的暴力究竟符不符合玩家现在对游戏的需求，我也很难判断，毕竟这并不是一个公平的问题；每个人度过艰难的方式都不同，对我来说有害的事物或许对他人有宣泄作用。艺术家不能控制他们发表作品的时间，更不用说《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早已开发了数年。没人能预料到发售日来临时，整个世界会笼罩上一层压抑的阴云。

本作的众多评测中也已经指出，这是一段残忍，无意义又令人疲惫的游戏体验。如果你早已理解复仇只会对自己造成伤害这一道理的话，通过游玩这款游戏是学不到任何教训的。

也许玩家在反思后能品味出一些道理，但艾莉自己却没能学会进取。她被困住了，被自己内心的罗网所困，我不清楚故事的未来走向如何。将角色留在这种心境里是没问题的，却不适合让玩家也如此。

我们手刃的每一个人类角色，对他们的同情都将烙印在我们身上。我们以受害者和施暴者的视角同时观察了这个世界，双方都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有时也许两边都是对的，或至少是情有可原的，游戏本身并没有通过降低故事的理解难度来阐述这一道理。

那之后呢？

我已经受够艾莉了，我只希望顽皮狗也是如此。

某种程度上我是能够理解艾莉的。我最近失去了一位至亲至爱之人，随之而来的愤怒，迷茫，和对命运的憎恨是难以抵挡的。也许外在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大多数人都会偷偷啜泣，带着空虚继续活下去。

我多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埃比作为目标，一张让我疲惫又能刺激我的脸庞，一个能让我大肆破坏后带来满足的地方。但终归我并没有这么一个敌人，生活中也没有值得归罪之人，有的只是失去带来的疼痛。我也说不好自己玩这款游戏的时机究竟对不对。我理解了艾莉的暴力毫无价值，但我也渴望通关后能获得一个简单或带来短暂满足感的反应，就像艾莉的解决方式一样。

与之相反，我的内心只留下了空虚，我想要找到填补的方式，但任何施助都不曾激起一丝涟漪。这就像是试图用一卷胶带封掉整个大峡谷，纯粹是无用功。

更有益的做法是学会带着空虚活下去（而艾莉的处境下，则是带着鲜血和暴力活下去），而不是花费力气去填补它。关键是要接受空虚无法被填补的事实。你永远不可能让它弥合成原本的样子，因为这已成定局。

《最后生还者 第二部》是一群业内精英打造的杰作，基于玩家对游戏，英雄和行为的看法，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然后再慢慢剥离那份安全和熟悉的感觉。

这并不是一场乐趣横生的体验，而是一场制作精良的独特体验。游戏几乎不带任何浮躁感，玩家必须经历一场缓慢而疲惫的情感变化，才能逐渐理解前作和本作前半段中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沉重后果。

该不该尝试这款游戏呢？我不想给你一个定论。电影和游戏这些媒介从来不必「令人享受」，也能拥有足够分量，尊重以及体验价值。在你尝试之前，我只会给你一个警醒。

从侧面看待自己的行为并不好受；你也许会讨厌自己的眼神。因为没有人能成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翻译：Stark 扬  编辑：Hurrica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