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工会，是否会是游戏业「996 ICU」的破局之策？（上篇）

编者按：近期 996.icu 的 GitHud 项目引发了不少关注，有人认为这是愈演愈烈的加班文化之下，程序员群体的不平则鸣。曾经的八小时工作制「没落」令人感慨，在部分行业与职业领域更是早已形同虚设，游戏开发行业亦是加班的重灾区。

此前的一篇文章《游戏世界日益庞大，成本代价难乎为继》中，我们曾讨论了过度加班现象产生的原因与危害，但受迫于生存压力与「抢椅子」式的求职压力，从业者往往处于弱势。996.icu 的曝光固然是一种思路，但效果可能随着话题关注度的速朽而衰退。

而就在 4 月 2 日晚，媒体网站 Kotaku 曝出《圣歌》其实是在 2017 年 E3 发布会后赶工完成，且由于各种内部原因，开发团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无独有偶，2018 年末也有 Rockstar 的加班丑闻，甚至有更多案例潜藏在冰山之下。欧美游戏界关于「成立工会」的讨论酝酿已久，我们为此编译了外媒的两篇相关文章，探讨工会是否是应对的长久之策。

【上篇：在电子游戏界成立工会的艰难】

【本文首发于 Zam，2018 年游戏开发者大会期间，Kotaku 网站曝光 Rockstar 长时加班丑闻的半年多前】

当我在旧金山游戏开发者大会（Game Developers Conference，简称 GDC）上遇见艾玛（Emma）时，她正麻烦缠身。除了手机一直自动关机，她还不断收到各种服务的验证邮件，确认是否本人登陆，尽管实际上并不是。艾玛怀疑，自己之所以受到这些攻击，与自己游戏从业者联盟（Game Workers Unite）的组织者身份有关 —— 这是一个长期致力于在游戏行业成立工会的组织，希望改变游戏从业者无法享受合理劳工权利的现状。

几十年来，游戏从业人员一直忍受着繁重的加班周期，为了进度而不断工作，而且几乎没有额外酬劳。他们在项目最困难的攻坚阶段被大规模招聘，而一旦不再需要，就会被立刻解雇。他们的薪资要远低于技术人员，在工作场所及网上（比如像艾玛）会遭遇各种骚扰，雇主给予的支持却始终微乎其微。甚至相传企业之间会私下做出反竞争协定，保持薪资在同一水平或互不雇用对方员工，以避免员工跳槽的行为。员工只得承受种种压力，甚至因此记忆力衰退，也不敢轻易发声以免失去工作。然而，在北美，还没有一个组织可以代表游戏从业者的利益。

相反，如果有人对此抗议的话，就会被告知，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生活 —— 如果不喜欢，有的是人可以取代他们。

游戏从业者联盟想要改变这种现状。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组织，受一个预定的 GDC 探讨会议题刺激而成立，这个圆桌会议声称讨论「工会能否解决问题」、「后果好坏」以及 「可能带来的有意或无意的影响」。然而艾玛，还有一个名为丽兹·瑞尔森（Liz Ryerson）的独立游戏开发者及数字美术师从中读出了打压工会的意味。于是在圆桌会议正式开始的前一周，她们准备成立一个专门支持工会的组织。

瑞尔森在推特上开启了一个话题，并通过 Discord 平台建立起一个聊天频道。随后她们将志同道合的开发者聚集在一起，其中包括《林中之夜》的创作者斯科特·班森（Scott Benson）、经验丰富的独立游戏开发者迪特里希·史金基夫（Dietrich Squinkifer）、还有为游戏宣发造势的保罗·佩得奇尼（Paolo Pedercini）。他们联系了电影及科技行业已有的工会听取建议，并制作了徽章，传单，还有一本「对老板据理力争」的指南。他们希望确保圆桌会议顺利进行，而不是被反对工会的声音所掩盖。最终他们成功了。

珍·麦克莱恩（Jen MacLean），国际游戏开发者协会（International Game Developers’ Association）的新任执行董事，负责主持这场会议。她曾是 38 Studios 的 CEO，而这家工作室在 2012 年狼狈倒闭，数百名员工没了工作，剩下一个欠了罗德岛政府几百万美元的烂摊子。麦克莱恩要负多少监管责任尚不清楚：她是该州诉讼案的被告之一，不过工作室倒闭时正在休产假。她求助于社交媒体，帮 38 Studios 的员工另寻工作，并认为自己成为被告这点「毫无依据」，但最终还是在 2016 年同意支付 250 万美元的安置金。

会议开始前麦克莱恩接受了我们的采访，尽管她的组织致力于「代表成员争取更好的生活质量」，但她不愿透露是否支持游戏从业者工会的成立，或是对工会能否改善劳动者权利发表看法。她坚称工会前景有着太多错综复杂的假设条件，现在谈论为时尚早。

麦克莱恩正在主持圆桌会议

但是当 200 人涌进圆桌会议的会议室时，氛围与麦克莱恩预想中完全不同。先是好莱坞的工会代表突然在会场现身，向与会人员讲述成立工会的流程。接着，一个又一个发言者谴责游戏行业的沉疴，并建言工会可以从哪些方面改善他们的生活，每当这类发言进行或结束，都会激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犹如长期关闭的阀门被打开，一时间许多压力洪泻而出。一位游戏开发者称，他被迫辛苦工作了九个月，才给休了一周假。另一位游戏开发者则说，她不敢将工作中遭遇的骚扰上报给人事经理，因为他们最终只会站在公司那边，并希望工会能是一个中立公正的机构。史金基夫提出工会可以代表弱势群体的利益，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只有麦克莱恩，这个全球最大的游戏开发者支持组织的主席，在不断抛出质疑工会的观点。曾有一度，麦克莱恩让与会者提出工会无法解决的问题，但全场一片静默。

第二天，在我们的采访中，麦克莱恩还是坚持之前的立场。她仍然表达了对工会职能的质疑，认为工会将「影响创造性的决定」，呼吁游戏公司在不成立工会的情况下，改善工作环境。但如果公司拒绝，员工就可以成立工会，而若是国际游戏开发者协会成员要这么做的话，协会也将给予支持。

周三晚，游戏开发者大会圆桌会议会场外。游戏开发者的脸部做了模糊处理，因为他们害怕雇主得知后，遭到报复与除名。

艾玛是洛杉矶一家工作室的开发者，此前是国际游戏开发者协会的学者，她要求不提及姓氏，以免更加引火烧身。「我们并不打算就此抗议国际游戏开发者协会的态度，也不是来争论的，」她告诉我，「珍做了不少贡献，但寄希望于游戏公司自觉改变，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的。如果一个组织需要依靠公司赞助（比如国际游戏开发者协会），他们的立场就很难做到端正。我们需要一个真正代表游戏从业者的组织，现在，我们愿意站出来为自己发声，成为自己的保护。」

问题的核心在于，游戏行业是否可以在不成立工会的情况下自发改革。「这么多年来，我见过很多丑闻，」凯瑟琳·尼尔（Katherine Neil）表示，她是拥有多年 3A 游戏制作经验的澳大利亚游戏从业者联盟成员。「人们做了很多努力，但现状并没有多大改变。倡议，游说，投诉，曝光，还有改进工作流程，种种做法都以失败告终。我们需要一个真正拥有谈判能力的机构。我希望在自己工作时，身后可以有一个团结的组织，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予帮助。」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游戏从业者联盟必须成为一个可持续发展的专业组织。「第一步，就是要会员互相沟通，共享资源与交流，」艾玛说，「所以我们会出现在各种重要会议上，我们是要打持久战的。」

瑞尔森告诉我，她希望以后能见到国际游戏开发者协会被全国工会联盟取代，后者可以集结各方谈判的力量。「这不是一个激进的理念，」她表示，「只是由于我们目前刚刚起步，才导致工会联盟的想法显得如此急于求成。但是人们理应获得合理的工作时长，并且应当有这样的组织维护他们的利益。」

独立游戏开发者，游戏从业者联盟组织者丽兹·瑞尔森在会议中心外收集小组信息。

在这项任务中，游戏从业者联盟已经获得一些已有工会的帮助。2017 年，电子游戏从业者联合组织（Syndicate of Video Game Workers）在法国成立，旨在维护当地开发者的利益。「虽然电子游戏从业者联合组织刚成立六个月，但已经在法国改变了许多东西，」成员艾曼纽·科诺（Emmanuel Corno）如此表示。联合组织为 Eugen Systems 的开发者罢工行动募集了 1,0000 欧元，这些从业者的工资被高层推迟到下一个 DLC 完成才会发放。此外，联合组织还推动了法国国民议会（French National Assembly）的立法讨论。在一个小组声明中，他们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我们认为电子游戏产业非常混乱。除了成立工会，没有其它方法可以解决这么大范围的问题了。」

同时，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当地的职业工程师联盟（Union of Professional Engineers）有一个分支机构，名为芬兰游戏制造者（Game Makers of Finland）。该机构会为大型游戏公司的职员提供律师、工资顾问、失业基金、保险等服务，确保他们的工时符合集体协议约定，并享有带薪病假服务。「我知道北美和北欧有很大不同，但是我们支持全世界游戏从业者的工会化及团结活动」，机构创始人米拉·彭南恩（Milla Pennanen）表示。

美国工会起步时也许会更小。倡导者希望各公司员工可以先成立各自的工会，之后再合并成大的机构。还有许多人认为工会可以从特定工种建立起，比如好莱坞的编剧工会、技术人员工会等等。「现在就成立全国工会，无异于本末倒置，」史蒂夫·卡普兰（Steve Kaplan）说，他是国际戏剧舞台雇员同盟（IATSE）派去游戏开发者大会，给予游戏从业者联盟建议的人，「要从一家小的工会开始，由小变大。」

卡普兰认为，游戏产业的工会可以根据特定需求去量体裁衣：比如赶进度加班势在必行，那么可以要求适当补偿，而非彻底禁止；或是成立一个共用的健康保险体系，确保失业人员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依然有收入支撑，毕竟跟电视广告业一样，短时工种并不少见。「如果你告诉我，在电子游戏业不长时加班是不可能的，我就要说，朋友，我来自影视行业，重写和改写镜头脚本的活计忙都忙不过来，但人们还是能在最多工作 14 小时后下班。为什么？因为工会决定『如果不让员工回家，就得掏一大笔钱。』」

史蒂夫·卡普兰国际戏剧舞台雇员同盟成员，受邀出席了游戏从业者工会联盟周三的圆桌会议，并就成立工会问题向游戏从业者提出个人观点。

现在的问题是，这种势头能否延续。成立工会在游戏行业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但一直很难知道会获得多大的响应支持。在 2014 年国际游戏开发者协会的开发者满意度调研中，只有三分之一受访者希望在自己的工作地点成立工会，而 55% 的人表示希望成立全国工会。下一次调研将在 2019 年展开。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几乎没有人愿意指证不好的工作文化，因为害怕遭到威胁和报复。

即使是在游戏开发者大会的圆桌会议上，麦克莱恩提议禁止个人拍照时，大家都一致同意了。「人们害怕被列入黑名单，」丽兹说，「我认识法国工会里的一些人，他们说自己已经被美国同行列入了黑名单。」艾玛也表示，这是游戏行业里的潜规则，如果有开发者胆敢站出来发声，尤其是酷儿群体或有色人种，就会自动被游戏公司以各种借口报复性开除，之后也很难找到工作。

这周，我经历的最心寒的一次谈话是和 Quantic Dream 的前员工一起，该员工要求不透露姓名。Quantic Dream 是制作《底特律：成为人类》和《暴雨》的幕后工作室。一月，Quantic Dream 遭到多家法国媒体控诉，称其企业文化「极其恶毒」，员工受到威胁与骚扰。据称一份群发给员工包含 600  张图片的资料遭到泄露，图片涉及部分员工的脸部被 PS 到色情模特及纳粹身上。

「我见过许多人被管理层羞辱，轻视，」这位前雇员说，「也见过人们因为一个很小的错误而崩溃痛哭。还有一个在这家公司注资的老板被故意开除并返聘，只是为了套取补偿。游戏界的圈子很小，大多数从业人员还年轻，被列入黑名单很常见，但顶住压力很困难，尤其是孤军奋战的时候。所以游戏从业者必须要团结起来维护自己的利益，迫使雇主们尊重法律。」Quantic Dream 否认了该指控。

游戏从业者联盟在大会上散发的一些材料。

坦诚而言，每个人都有要求成立工会的权利，也很少有行业不需要工会的。即使该行业再规范，工会也依然是十分重要的权益组织。更何况当今的游戏界与规范并不沾边，甚至已经水深火热。他们伤害满怀热忱的年轻人，在新员工入行后的十年间，就耗尽他们的精力，然后像驱逐绝望的难民一样将他们无情抛弃。游戏开发者的平均职业生涯只有五到七年，之后大家就转行了。也许麦克莱恩是正确的，有些公司会主动转变，但我看不到现实可行的方法，可以确保其它公司也会随之改变，工会是仅有的对策。在我看来，寄希望于游戏公司与员工达成共识无异于痴人说话，这种想法忽视了危机的根源，那就是最本质的权力不平等，员工何以跟公司抗衡。

如果游戏从业者联盟继续发展，艾玛认为必然会遭遇阻力。「在整个世界历史中，低层阶级想要争取任何地位，从来不是通过简单沟通就能实现的，」她说，「让从业者成立工会，这必然有悖公司的利益，也肯定会遭到打压。我们必须做好这样的思想准备。」

2016 年，游戏配音演员们举行了罢工，工会谈判专员菲尔·拉马（Phil LaMarr）就被他的反对者描述成「食古不化的反抗势力」。游戏公司试图鼓动开发人员与配音演员间的对立情绪，辩称一个群体拿到丰厚赔偿而其他群体没有，很不公平。某种程度上而言，这种离间不乏效果：一些游戏开发者将配音演员视为贪婪且享有特权的群体。如果游戏从业者联盟想要成功的话，成员们必须抵制类似的内部分裂行为，并坚持所有从业者都该拥有公平、安全工作环境的平等权利。我相信这很快就会实现。

传送门：【下篇：成立游戏行业工会为何可行】

翻译：Cherry  编辑：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