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为何总与「裸露」相伴？

当提到「赛博朋克」时你会想到些什么？是满布霓虹的晦暗城市，还是伴随着电子脑催生的用药文化，亦或是在碳纤维突触与肌肉作用下，义体所呈现的感官世界？除此之外，恐怕还有一些片段让人记忆深刻：那就是极为露骨的性描写，无论言语还是视觉上的。

借助脑后插管来获得欢愉，在《攻壳机动队》中已然成了常态。CDPR 同样允诺《赛博朋克 2077》会有「与众不同」的体验，与 NPC 的互动将变得更为多元。就连知名的成人动画团队 StudioFOW（马头社），在迈入游戏行业时相中的题材，也是色情内容与赛博朋克、科幻等元素的组合。

马头社的《Subverse》

要知道，可没有一个强制性的准则规训着创作者。他们约定俗成的、或是全然不自觉的将笔墨耗费在奇妙的两性关系之上，最终使得赛博朋克的露骨内容，远多于常规的文娱作品。

酝酿：突破传统

在我倒地抽搐的同时，你们还要侵犯我身体的每个洞，对不对？

《VA-11 HALL》里的台词，放到几十年前大概会被政策性的封杀。这款以赛博朋克为背景的游戏，毫无节制的讨论着黄色笑话，或是两性交媾的露骨话题。作为主要人物出场的 Dorothy，甚至会对性工作者的身份感到自豪，她以幼童的形象被生产出来，只为满足一部分人群的独特癖好。而顾客予以的尊重，仅仅是不能冠以其「娃娃」的工具性称谓。

毫无掩饰的对话在《VA-11 HALL》里通篇存在

但设计 Dorothy 的初衷，并非是要勾起多么深刻的社会反思。她的形象乐观、性格积极，如果换一个身份，即使被纳入最为大众的通俗小说也不成问题。只因《VA-11 HALL》的两名开发者来自委内瑞拉，他们希望从贫穷、压抑的氛围中，挖掘出一些真善美的东西。

「（《VA-11 HALL》）基于我们在第三世界国家的生活体验，在那很自然的就会去寻找一个能够抛开坏消息的安全港……这是一个非常压抑的社会，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悲伤和担忧，因为国家没有复苏的希望。因此我们创造了一批角色，他们在灾难中继续生活，并尽可能的保持着快乐。」

但不管作者的初衷有多正面，若是将时间回拨到上世纪的 20 年代，在欧美兴起的纸浆杂志（Pulp Magazine）中，却绝不会容忍这样的角色存在。纸浆杂志得名于廉价的木浆纸，售价便宜、贴合大众，内容多为通俗文章和短片小说。

那时的科幻作品算不上什么「高雅文化」，许多知名的系列，如《Amazing Stories》和《Black Mask》都曾在上面连载。而当时最为先锋的科幻内容，主要面向广大的青少年读者，《惊骇科幻小说》的编辑凯·塔兰特（Kay Tarrant），就极力将「冒犯场景」和「粗言秽语」从故事中剔除，意图保护自己的受众。

虽然纸浆杂志会以穿着暴露的女性为封面，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塔兰特恐怕受到了教条主义式的伦理影响，这源自基督徒们的宗教观。露骨的性描写是不洁、污秽的，它很容易就会被基督徒类比为女巫聚会，甚至是淫邪的黑弥撒。深深的偏见，在爱尔兰牧师所执笔的匿名小说《格列佛游记》中也有体现：人类被比喻成一种名为犽猢（Yahoo）的生物，它们在公共场合排便和展示生殖器的行为，无疑是讽刺人们心中的兽性。

犽猢

苛律之下，倒不是没有人挑战死板的社会风气。1920 年代末期，精神分析学的书籍和论文中往往能看到一个新名词：性解放（Sexual revolution）。它的立意，一方面是要给「性」进行启蒙除魅，破除守贞、大男子主义的处女情结，让人们以更开放的视角看待两性关系，另一方面也包含了女性追求平等的意愿。

尽管性解放的观念当时完全没法获得主流社会认同，但也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一些东西。实际上，1932 年落笔的《美丽新世界》就要开放得多。英国作家赫胥黎（Aldous Huxley）描述了一个「自然生育被试管培养替代」的乌托邦社会，结婚、家庭和父母成了禁词，不须负责任的交媾反倒被视为正当娱乐。

《美丽新世界》插图

同时代的科幻小说《Odd John》更是表现出了一丝怪异，主角约翰作为有着超凡智慧和视野的「变种人」，并不愿意去遵循传统社会的道德规范，书中强烈暗示他与母亲发生过性行为。在约翰看来，与普通人类的性交其实与兽交无异，这也让他的孩子饱受煎熬和争议。

但值得提及的是，即使这些主旨挑战了伦理观，也只是背景上的隐喻，并没有多少直接描写。根据第三版《科幻小说百科全书》的论述来看，传统意义的科幻，仍是一种清教徒式的男性文学。至少在 20 世纪 60 年代之前，很少有作者附带主观意识的突破枷锁。至于 20 世纪 60 年代冲破束缚的诱因，其实受益于反主流文化在欧美地区的兴起。

沸腾：新浪潮的开始

反主流文化对于性观念的深层影响，恐怕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但一些直观现象也能映射出很多问题。1960 年代恰逢避孕药研发上市，背后的争议带动了欧美各国的性解放。披头士乐队的主唱约翰·列侬当时喊出了「要做爱，不要作战」的知名口号，明确将色情视为生活的正常部分。而邓迪大学的布朗教授（Brown CG）亦提到，1960 年代开始，欧美成年人的婚前性行为有所增加。人们的态度发生转变，开始冲破保守的基督教文化。

《魔兽世界》的成就梗：要爱，不要魔兽世界

科幻领域的新浪潮，正是这些响应呼声扬起的波浪，作家们跃跃欲试，相继对还在敏感地带的性观念展开探讨，这直接影响到后续的赛博朋克作品。

为何一定得是科幻内容？背后的原因其实不言而喻，它们本身具备一定的时代超越性，那些未来和地外的幻想，理应抛开常规与传统的枷锁，再加上创作者可以借此推翻固定的性别模式，它们甚至得到了女权、LGBT 人士的支持。自此以后，性行为和另类性元素的描写开始变得奇怪而露骨。

美国作家海莱因（Robert Heinlein）笔下的《All You Zombies》，就通过时间穿越和变性科技等叙事工具，描述了主人公「自己干自己，最后生下自己」的故事。1973 年的中篇小说《The Girl Who Was Plugged In》，则记录了一段借助「神经机械学」维持肉体关系的旅程，可谓是花样频出。

电影《前目的地》正是《All You Zombies》的翻拍

以至于文学评论家麦卡弗里（Larry McCaffery），都不得不承认赛博朋克体裁的独特性：「赛博朋克似乎是唯一能够系统处理当代最重要的政治、哲学和道德问题的艺术……这些问题是如此庞大、交织杂糅、过于颠覆，导致主流作家没法处理。」

跳出小说这个领域来看，1990 年代出版的色情杂志 《Future Sex》 或许很有代表意义，他或多或少彰显了赛博朋克与性的有机结合。这本四色印刷而成的杂志，集成了专栏、采访、评论和色情摄影，通过技术革命、身体改造、性解放等视觉展现，将之前被视为禁忌的性倾向提上台面，奴役、恋物癖、远程交媾无所不谈。

《Future Sex》

有趣的是，不少成人用品制作商，当时打着未来科技的幌子，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杂志扉页上。例如一款被称作「金星 2 号」的男性自慰器，23 年后居然还在迭代销售。

事实上，当时的电子游戏也正在经历洗礼。小岛秀夫就对自己 1988 年创造的赛博朋克游戏《掠夺者》（Snatcher）念念不忘，该作的故事起始于俄国生物武器爆炸的 50 年后，此时全球人口已经削减 50%，并且还出现了许多畸形的活体感染者。

扮演特工的玩家，在调查凶案的过程中，就能看到女子露着乳房瘫倒在地的「事后场景」。除此之外，游戏中还包括相当「政治不正确」的未成年淋浴情节。Game Informer 认为小岛通过这些手段，探索了哲学、性和人类的状况。可惜的是，该作从 PC-88 移植到 Sega CD 后，已经修改了多数「不恰当」的内容。

不少禁忌的性描写，灵感其实来源于新浪潮之下的其他反主流元素。好比虚拟的电子脑高潮，或是性爱机器人的吞云吐雾，恐怕是受到了用药文化的影响。

英国作家阿尔迪斯（Brian Wilson Aldiss）就热衷于描写毒品，在其笔下的《Acid Head War》系列里，整个欧洲都因为迷幻炸弹陷入了癫狂。坐拥雨果奖和星云奖的埃里森（Harlan Ellison），也往往会将用药和堕落的性行为直接联系起来。抛弃标准和道德，恐怕是那时的一种主要风尚。

消散：身体的边界

随着科幻和赛博朋克进入更多人的视野，它们的方向其实遭到了质疑。作家们为了贴近热度，很自然就会将性行为视为一种简单的视觉元素，直接套用在亘古不变的大众主题上。对于性的描写，很大程度上是毫无意义的刻意为之。例如，当义肢打破了身体的边界时，我们为何还要遵循假定的男欢女爱呢？

联合学院（Union College）的教授奇寇特（Michelle Chilcoat），直指科幻电影《全面回忆》的马脚：主角在进行记忆植入时，为何还要强调自己的异性恋身份，男性英雄主义的内核其实没有受到动摇。

《全面回忆》

甚至连《赛博朋克 2077》都遭到了批评。事件的源头，是官方推特的一句反同性恋玩笑：Did you just assume their gender？（你在假定他们的性别吗）。这个 meme 起源于 Tumblr 的讨论，人们认为女权斗士、LGBTQ 和键盘侠对于性别太过敏感，「你在假定他们性别」的反讽话语很快就散播开来。

虽然事件本身与讨论的主题关系不大，但它却引起了我的深思。即使义体和赛博格突破了性别、种族，性行为的基础形式，性别二元论的观念仍然没法破除。在 CDRP 畅想的 2077 年，我们仍然得以传统的手段塑造角色。考虑到《巫师》中的两性关系，商业公司或许能够做到露骨，但是远远没法达到出格。

不过，这些批评或许过于严苛。被人们尊为丰碑的《银翼杀手》和《阿基拉》，同样也没能完成那些突破。它们的先锋性，要么体现在科技对人类生活产生的侵害，要么就是巨型企业取代国家后，资本主义终极形态的深层反思。

《银翼杀手 2049》也有明显的两性分化

时至如今，赛博朋克已然从叛逆行为转化为了流行文化。若是回过头来看，相关的性描写，恐怕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一种符号，不再具有超越时代的先锋意义。正如同早年间那些不能被接受的摇滚、邪典电影，或者是街头俚语一般。但或许，这又是它能以露骨的姿态，被大众接受，并铭刻于人们脑海的主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