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am17 极速扩张背后的残酷现实

2022 年 1 月 31 日，Team17 宣布将《百战天虫》品牌授权给第三方，会合作产出一系列「环境友好」的 NFT 产品。消息一出，就招致骂声一片，网友的批评声不绝于耳，合作发行商也纷纷割席。诞生还不到 24 小时，这个名为「MetaWorms」的计划就以一则 Team17 发布的道歉声明匆匆收尾，落得个尴尬无比的局面。

我接触到了十几位 Team17 的员工，他们不论是否在职，都选择匿名受访，以免职业生涯受到影响。用他们的话来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 NFT 声明把所有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考虑到公司管理层和基层员工之间愈发脱节，这种情况着实见怪不怪了。在交谈中，我得以了解到 Team17 内部的更多问题：工资水平不理想，员工靠着微薄的薪水勉强度日；公司毫无节制地签新游戏，往开发里投入大量资源，弄得员工怨声载道。在 Tom Phillips 为 Eurogamer 撰写的报道中，这些问题都已曝光，我这里的信息源则揭露了更多细节信息，证明公司内部早已风起云涌，也曾有人对上述问题表示过担忧。

资源太少

很多人都表示，他们以在 Team17 的工作经历为荣，对同事的评价也很高，但管理层对员工漠不关心，不愿进行有效沟通，这一点也毋庸置疑。这次的 NFT 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Team17 并不重视内部员工施予的压力，见到外部合作方发声了，才决定踩下急刹车。过去几年里，类似的事情频频发生，员工对于具体项目和工作环境的意见根本挤不进管理层的讨论事项里，长此以往，士气愈发低迷，员工流失率持续走高。

现就职和曾就职于 Team17 的开发人员均表示，很多问题在《百战天虫：大混战》的开发过程中就展露无遗。这款游戏的雏形出自韦克菲尔德办公室一个小型开发团队之手，后来发展成了 Team17 人气《百战天虫》系列的衍生作。和《百战天虫》系列前作中运用的传统回合制玩法不同，《百战天虫：大混战》另辟蹊径，让玩家能够实时操控小虫，在「死斗」、「终极悍虫」、「小队终极悍虫」等模式下体验截然不同的乐趣。

据受访者称，这个项目的启动还算顺利，但公司永远不给足开发时间，给予的资源也不足以让成员们朝着打造成功大作的目标进发。要知道，这可是 Team17 的第一方作品，登陆 PS5 和 Xbox Series X/S 在内的六个平台，重要性不言而喻 —— 此类项目的开发环境都不乐观，遑论其他了。

「在这里，永远是外部团队优先，我们内部员工只能当替补，」一位参与过《百战天虫：大混战》项目的开发者如是说，「如果这个项目是 Debbie [Bestwick] 亲自签的，或者她和某个项目的开发特别熟，那我们就绝对插不上话了。『这个项目少了他们不行，一切以他们为优先』之类的话，我们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苦苦等待之余，我们还得想方设法地『曲线救国』，没办法，只能加班，加得越来越狠。」

此外，团队里还缺少有经验的制作人员，基本上都是由资历尚浅的员工挑大梁，他们往往还没培训到位，就得硬着头皮走上新岗位；也不是没提过增加人手的需求，但资源总是流向别处，永远轮不到真正需要的人。据受访人称，Team17 签署了一项长期的 PlayStation Plus 协议，所以游戏的发售日期都是早早就定好的。

「项目里基本没有『老人』，」一位已经离职的前 Team17 员工告诉我，「一大批新人还没来得及培训，就被直接踢进了项目的大坑里。要管的事情实在千头万绪，有的新人上手还算快，那还好过一些，但并非人人都如此。有的同事实在是做得艰难，身心健康都受影响。我的一位朋友就是因为身上职责太重，健康状况亮了红灯 —— 这太恐怖了，对我们员工来说也不公平。」

按照原定开发计划，《百战天虫：大混战》应该是一款持续更新游戏，后续会用稳定的更新来提升游戏体验和玩家留存率。2020 年 12 月 1 日，游戏正式发布，仅仅一个月后，Team17 突然决定减少资金投入，砍掉了原本雄心勃勃的更新计划。也就是说，项目成员在前期为了游戏准时发售而做出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几位员工也向公司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可惜没能让管理层回心转意。《百战天虫：大混战》于 2021 年 6 月 23 日移植到了 Nintendo Switch、Xbox One 和 Xbox Series X/S，发行后的更新频率也极不稳定。

游戏太多

Team17 在第一方游戏制作业务之外，也提供发行服务——这又是新的折磨。根据我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公司签约的游戏体量已经远远超过员工基础工时所能负担的工作量，发行部门的员工也都筋疲力尽。韦克菲尔德办公室首当其冲，诺丁汉办公室聚集了 Team17 的市场和公关部门，亦受到很大影响。

来自两处办公室的员工都表示，他们得竭尽全力，才能扛得住不断上升的工作量。合作的开发者对于 Team17 都是满心信任，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有的同事连午饭都不吃了，一心扑在工作上。据 Eurogamer 在文章中所述，2020 年全年，Team17 共发行了 7 款来自其他工作室的游戏；2021 年，这个数字上升到了 8 款。据员工称，公司内部的收购团队始终背负着引进更多游戏的重担，为了践行合作开发的承诺，普通员工也开始加班，有没有加班费都是玄学。

「公司总能签到质量奇佳的游戏，」一位已离职员工如此总结道，「如果你说自己『没空负责这个项目了』或者『手头的项目都撞车了』，那说了等于白说，他们只会用『大家都忙，作为团队要互帮互助』这样的话术来搪塞你。你坐在工位上，只觉得大家都压力值爆表，各忙各的，一丝团队感都感受不到。公司里的气氛就是这么压抑，一刻都轻松不起来。」

「我们的项目已经多到处理不过来了，」另一位已离职员工补充道，「手头事情太多，我整个人都是焦头烂额的状态，都产生自我怀疑了，感觉自己没有做到尽善尽美，没法给游戏开发商提供应有的服务——不管是开发侧还是市场宣传侧，都给不到足够的资源。」

员工不仅对签约游戏的数量心怀忧虑，还会指出签约游戏中的争议内容。举个最近的例子，来自 VOID Interactive 的《严阵以待》是款第一人称的 SWAT 风格游戏，Team17 于 2021 年 3 月 22 日宣布负责本作的发行工作。

部分员工注意到了游戏中包含了一个校园枪击主题的关卡，当即对该敏感内容表示质疑，可惜并没有得到重视。2021 年 12 月 20 日，在 Reddit 论坛的一场「你问我答」活动中，VOID Interactive 公开提到了这一关卡，发表了一些不当言论，一时舆论哗然，Team17 这才宣布终止与 VOID Interactive 的合作关系。

低收入与性骚扰

员工们不仅过度劳累，收入也与付出的努力不匹配，尤其是刚加入 Team17 的新人和负责 QA 的员工，低薪更是比比皆是。据 Eurogamer 报道，QA 部门的新员工普遍拿着 16,000 英镑左右的年薪，资深一点的职位也就加到 19,000 英镑。这已经是近五年内整体调薪过后的结果了，更早之前，Team17 开出的年薪往往在 13,000 至 14,000 英镑附近徘徊，低得离谱。当年，游戏业内总有人戏称：「什么 Team17，我看是 Team14 吧。」

多位受访者透露，靠着这点微薄的工资，有的同事房租都快付不起了，连去超市购物都成了奢望，只能靠加班来补贴家用。QA 部门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多次提出涨薪需求，但多位信息源证实，公司放出消息，说 2021 年不会给任何部门提供涨薪机会，要等到 2022 年 4 月才能重新评估。屋漏偏逢连夜雨，Team17 以《百战天虫：大混战》和《岛屿生存者》销量「太让人失望」为由，削减了韦克菲尔德和诺丁汉办公室的 2021 年终奖。这一决定也导致大量人才流失 —— 加入新公司之后，他们的待遇都有了明显的上涨。

Team17 创始人 Debbie Bestwick 事业蒸蒸日上，是《周日时代富豪榜》和各类「游戏行业最富有 CEO」榜单的常客；公司过去两年的收购业务也是红红火火，手里的钞票都用来买 IP，收编一批又一批开发商。而光鲜面貌背后，普通员工却连一个涨薪的机会都求不到，让很多人心灰意冷到了极点。

2020 年，Team17 以 140 万英镑的价格收购了来自曼彻斯特的开发商 Yippee Entertainment；2021 年，分别以 2650 万美元和 1200 万美元的价格收购了 Storytoy 的母公司 Touchpress 及《和朋友打高尔夫》的版权。2022 年，收购动作还在继续，《人间地狱》IP 和来自德国的发行商 Astragon 分别以 4600 万英镑和 8600 万美元的高价被收入麾下。两相对比之下，让员工怎么能接受现实？

一位已经离职的前员工表示：「大家都在苦苦挣扎，但管理层只看到那么多项目都准时交付了，觉得挺好，根本不关心我们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数不清的项目，再加上全球疫情的影响，大家都快崩溃了。就我自己来说，我的心理健康绝对受到影响了，但根本不敢请假休息，因为一旦被公司看出你有应付不过来的趋势，那手里的项目就会被拿掉，也再也不会有重新尝试的机会了。」

据 Eurogamer 报道，Team17 的首席执行官 Michael Pattison 已承诺立刻重新评估 QA 部门员工工资。但就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工资并不是唯一的问题，公司会用各种手段劝退提出批评意见的员工，对性骚扰事件的处理也是轻描淡写。

据受访人称，性骚扰不分工作时间内外，通常都是一些露骨的聊天消息。一些已离职员工提到了诺丁汉办公室的一个案例，曾有女性员工和男性员工一起前往海外出差，后者在线上和线下都对这位女士进行了不同方式的性骚扰。事发后，顶着公司内部员工的批评声，Team17 依旧没有花大力气进行调解，反倒是让同事出面介入。据说后续处理结果是，女性员工被公司劝退，而实施性骚扰的那位男性员工却可以自行选择离开公司的方式，现在也还在游戏行业内工作。Eurogamer 的报告中显示，Michael Pattison 称公司「向来对性骚扰秉承零容忍政策」。

我联系上了 Team17，希望他们能对这些负面评价有所回应，但 Team17 Digital 发言人提供给我的声明和 Eurogamer 的那份一模一样，上面说：「Team17 Digital 始终秉承对员工负责的态度，通过定期敬业度调查和直接与团队对话的方式评估公司内部政策与实践情况，近日，公司内部还成立了员工工作小组，全力支持员工工作。我们会从薪酬、职场文化和工作环境等关键方面入手，持续提升员工工作体验。一月，相应的薪酬和奖金体系也会有新的调整。Team17 Digital 关心每一位 Team17 人，努力为大家带来满满的团结感、归属感和目标感，也希望大家依旧为 Team17 团队感到自豪，为我们开发和发行的产品感到自豪。」

Team17 内部相关问题曝光后，Ghost Town Games 和 Aggro Crab 等合作发行商纷纷在 Twitter 上发表声明，声援相关员工。许多受访人表示，来自公司外部的关注越来越多，这或许是件好事，能倒逼公司进行改革，不过后续情况谁都说不准。大部分人对于 Team17 的症结所在都有类似的看法。

正如一位已离职员工所说：「现在的 Team17 已经迷失了方向。公司的成功是众多员工共同努力的成果，而管理层却把功劳揽到了自己头上，还无视甚至禁言提出问题的人。如果想要继续发展壮大，公司需要重新审视自己对待员工的方式——学会倾听基层员工的意见，不要舍不得把收益投资到员工身上，这才是成功之道。」

翻译：周肖 编辑：豚骨拉面